骄阳似火,热意从土壤中上升,几乎能看到冒出的白气。连平日不知疲惫的鸣蝉在阳光的炙烤下都歇了嗓子,偶尔发出两声气音,显示它们尚且苟活。景元用手拨弄着厚厚的头发,仿佛这个行为能带来凉风似的。汗水越过眉毛的阻拦往下流,刺痛了大睁的眼睛。真热啊,要化掉了。他把手上竹竿往树边一靠,注意没让顶端黏糊糊的蛛网粘住叶子天气就像蛛网一样黏,脱了上衣和裤子系在上面,想了想又把鞋子踩掉,赤条条跑到河里凫水。他学什么都快,游泳更是不在话下,潜到水底的滋味比在岸上好多了,小孩一下子就活了过来,不知不觉顺着水到了下游去。
景元肤色冷白,在水里像一尾银鱼,几乎会发光。出水时头发糊住左眼,视线模糊不清,只见河边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子,水藻一样的长发飘在水上。村里的大人说河里有水鬼,借此恐吓下河的小孩。景元本是不信的,或许是因为玩水心虚,一时浑身发冷。午后的阳光明晃晃透过水面,他从岸边扯了张荷叶盖在头上,躲在阴影下边,才发现所谓的“水鬼”其实是丹枫。
阿姐在洗澡啊。景元看着他粉白的皮肤,脸颊红的像熟透的虾子,怕被发现正欲顶着荷叶游走,却瞧见应星哥也来了河边。他记得村里的女人结伴洗澡都要把男人赶出好远的,于是连衣服都顾不上穿,就要去提醒应星换个地方洗,不想丹枫先把人叫住了。
水里的精怪不知羞耻,会竭尽所能勾人下水当自己的替死鬼。丹枫当然不是什么精怪,所以当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纠缠在一起时景元格外惊讶,呆呆看着他们打架——没办法,他还是个孩子,猫崽子又知道什么呢?他只知道阿姐打不过应星哥,宁愿哭也不喊救命。小小的胸腔里燃起一团火,景元迅速游过去,往应星的眼睛里泼水,丹枫趁机把男人推开,惊讶地问景元:
“你怎么在这里?等等,你的衣服呢?”
景元夹在二人之间怒视应星,试图把他推回岸上,奈何人小力气也不大,轻易就被匠人用一根手指抵住额头,只能扑腾扑腾水花。
“再闹就告诉镜流你在这里玩水。”应星摆出一幅恶人脸威胁他。
景元瞪大眼睛,义正言辞地说:“可是你都把阿姐的嘴啃破皮了!”
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东西,阿姐扔到隔壁院子的花枝,哥给阿姐做的精巧玩意,二人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亲亲热热地说话,他当时坐在树顶,团雀把头发当成了窝,钻来钻去的。这个时候阿姐会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,叫他别跟人说,景元是个守信用的孩子,含着糖点点头,还给他们望风。但是现在一种失去阿姐的恐惧裹挟了他,哪怕自己正被阿姐抱在怀里,光滑的胳膊从他腋窝下穿过去,柔软的肚皮贴着他后背,他也感到不安。暖洋洋的水流从肌肤的空隙间流过,应星哥是全然陌生的可怖模样。
“元元不哭,回家给你吃糖好不好?没事了,阿姐和应星哥没打架,只是闹着玩呢。我们不告诉母亲今天的事,一件也不告诉,好不好?”
景元说:“元元不吃糖了。”语气是郑重而认真的,却喘不上气来,一下一下打着哭嗝。隐约听到应星说什么乳臭未干的小子,也无暇估计这么多。丹枫上岸穿上压在石头下面的衣服,留下应星一个人在河里洗澡,背影有点落寞的样子。景元回林子里找到了竹竿和衣服,跟着阿姐回家。
他说他去捉蝉了,竹竿就是明证,虽然并未捉到。镜流信了半分,等他送了一口气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掉裤子,露出白色的屁股蛋。完了,景元心里咯噔一下,早上出门前镜流专门拿炉灰往那里画了个记号,如今消失的干干净净,仿佛那个月牙儿从未出现在他并不长的人生里一样。
在晚饭开始前,景元结结实实吃了一顿竹笋炒肉片,或许称之为竹板炒肉片更符合实际情况。然后就是在祠堂里面壁思过,镜流不让他跪祠堂,只是关在一个房间反省罢了。晚间丹枫在怀里揣了鸣藕糕看他,景元没什么胃口,酥脆的渣不要钱一般往下掉,引得暗处的老鼠蠢蠢欲动,豆大的绿眼珠显出狡猾的光。
丹枫用冰凉的额头贴住他的额头,这么这么凉?景元聪明的脑瓜有点转不过来。
对啊,阿姐嫁过来前也是有名的医师呢。这是被抱起来后景元的想法,一天被抱两次的感觉有点飘飘然,如果他不是头重脚轻头脑混沌的样子就更好了。丹枫则在心底自责,小儿惊惧本来就容易生病,景元现在的状况和自己脱不了干系。他默默从家里常备的药材里找了几味熬上,黑色的砂锅里咕嘟咕嘟冒出苦涩的泡泡。丹枫身上总是有股挥之不去的苦味,药材多是苦的,经年累月的浸淫和熏陶造就了如今的丹枫,所以他总是随身带糖,来中和一点苦。
景元皱着脸喝完药,倒头就睡在床上。他做了个美梦,甘甜在口中扩散开,压住了舌根的苦。梦外的丹枫端着药碗,拿手背抹了下嘴角的津液,又往口里放了颗糖,是城里时兴的外国货,甜中带酸,好像叫柠檬糖的样子。
“母亲,我打算回波月镇一趟。”
“什么时候走,去多久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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