咎开始意识到自己生出了这个念头的时候,便已经生出了警惕——因为几个荒诞的梦境,而质疑真实的回忆,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。他觉得自己应该快点走出来,可紧接着,眼前画面陡然一变,少年神明的已站在花叶荣荣的楝树下,与破壳而出的雏鸟四目相对。云咎与少年时的自己,同时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的天旋地转。楝树在落花,淡粉色的花团沉沉压着细枝,明媚灿烂的天光穿透树影淌至地面,四面八方而来的禽鸟在西崇山的结界之外焦急地啼鸣,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新生的小鸟。它那样小,那样娇弱,全身的羽毛比最澄澈的天空还要湛蓝,明黄的双眼宛如鎏金般璀璨。除了哪一只小小的幼鸟,周遭的一切似都在破碎、重组、融合。交融成不可分辨的色彩。梦境内外,执法神与西崇山的小神明,同时怔怔地,失神地望着它。他们彼此共情,感受着那种新生的震撼和欣喜,仿佛那个暖融融的鸟蛋化为了心脏的某个部分。永远发热。那是西崇山神明的一见钟情,是执法神从来未曾触摸过的热烈和爱意。他几乎被它吞噬。于是,神明轻声喃喃:“明曜。”那一日的梦境戛然而止。而此刻,云咎坐在少女的榻前,强行抑制着发热的心脏,他端着一千五百年来习以为常的清冷相,漆黑的眸子与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对望。他在等着她的回答。甚至不惜为了试探,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的“绿玉茶壶”。云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。而明曜,在听到云咎这句疑问的瞬间,就彻底慌了神。她确实曾想过对云咎透露一千年前的点点滴滴,可是……不是在现在啊。现在的她,已经决定同魔魂一道返回北冥,与神族划清界限。现在的她,已经在兄长与同族面前,说出了“天道不公,便反了天道”的话。现在的她,已经为自己,为冥沧,为北冥而生出了莫大的不平之气,物有不平则鸣,她甚至无法再以平常心对待云咎。可偏偏在这个时候,云咎向她问起了千年之前的事情。明曜的思绪断了一瞬,随即仿佛被一只大手揉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。她怔怔看着云咎的双眼,然后开始躲避他的视线。她身心俱疲,心力憔悴,将自己的脸埋入被褥,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了句:“头好晕。”神力还留在明曜体内的云咎:“……”他看着眼前掩耳盗铃的小姑娘,克制地压抑着心头因为一场梦境而烧起的火苗,不露声色地抽回牵着她的手,然后替她盖上了被子。“抱歉,明曜,”他又开始道歉,尽量温和地放软声音,“好好休息,我明日再来看你。”明曜窝在被子里装病——事实上,她现在的身体情况,用这一招回避问题着实是百试百灵。听闻云咎此言,她想了想,还是说:“明日,您不能再悄无声息地进来。”云咎刚刚起身,听了她这话,又稍稍俯下身来,他墨发垂落在她眼前,发梢晃啊晃,又带起好闻的冷香。明曜越发慌了,说话欲盖弥彰,遮遮掩掩:“我的意思是……我得提前准备一下。”云咎的眼神沉了沉。明曜对上他的目光,快速地避让,慌乱之际,便将她那不靠谱的哥哥的三言两语也搬了出来:“我是说……男女授受不亲。”男女授受不亲。云咎一字一顿地将这六个字默念了一遍, 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几分不悦。然而,神明表面却依旧端着云淡风轻的姿态,垂头望向前的小姑娘, 缓缓微笑:“好。”明曜被他笑得汗毛倒立。云咎走了,明曜在被褥中翻来覆去地蛄蛹,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。温暖的神力尚未来得及消散, 此刻如同无孔不入的暖流,在她的四肢百骸中, 异常清晰地存在着。明曜直愣愣瞅着床头发呆,脑海中不住地想着:他想起来了……他开始记起来了……纵然明曜知道云咎恢复记忆之后, 或许会令北冥和天道之间的情势产生更大的变化, 并且这种变化甚至是未知好坏的——她此刻分明有很多事可以烦恼,可偏偏,当明曜回过神来的时候, 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一个浅浅的笑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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