浅青色的晴空中,几道毛卷云杂错交横,如同纺纱机上还未理顺的蚕丝。
距离那场灭世洪水已逾百年,人类在绝境中垂死挣扎,在先代处刑神的保护下觅得一线生机。旧世界的遗民亲赖这位强大勇敢的“保护神”,然而须佐之男并没有陪伴人类太久,在一个阳光熹微的早晨,他如同人质般被蛇神捉回高天原。此后,除了那张依旧闪烁着电光护佑人类部落的雷鸣结界,再无人知道他的消息。
“保护神”是旧神王的部下,据说曾几次三番差点置蛇神于死地,落在新任神王的手中,他的下场不言而喻。时过境迁,人类部落在繁衍生息中渐渐壮大,保护神的故事也代代相传;可处刑神与遗民祖先生活的时间太短,短到他们还未能熟练使用泥土为他塑像,只有一枚风暴勾玉高悬于神庙之上,变成神将留给世界的最后几分念想。
“嘿……这下就好啦!”
将新收成的稻穗捆在狐狸肋侧,御馔津拍了拍手,抬袖拭去额角的细密薄汗。艳阳透过云丝照在她面上,将她白皙的脸蛋蒸得粉扑扑,可她并不厌烦这样的天光,毕竟这意味着蛇神父亲心情不错,她那远囚于高天之上的母神,或许还能在父神的“慈悲”下活得舒服些。
穗粒个个灌浆饱满,身旁田野里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,御馔津哼起儿时的歌谣,骑在狐狸背上向稻荷神社进发。即便人类已经开始修筑城池,可她依旧喜爱留在这处旷野,只在夜幕降临时登上小山,远远看着城中与日俱增的繁华胜景——然后再抬头看看夜空,试图在月光中辨别天神居所的影子,偶尔还能看见素未谋面的黑夜神驾车掠过天穹。
狐狸打了个哈欠,抖了抖耳朵,驮着少女慢慢向前走去。背上的稻荷神捉出它在树下打滚时混进皮毛的细碎叶片,将脑袋搁在狐狸脖子上,嗅着动物温暖的味道闭目小憩。从农田到神社不过一刻钟的路程,可她似乎做了个回到高天原的梦,梦里她还是被须佐之男抱在怀里的小女儿,狐狸窝在枕头旁打盹,她睡在母神暖和的臂弯,小手摆弄垂在眼前的金发和十字长剑挂坠……
“嗷——咿嗷——”
狐狸的鸣叫将御馔津从睡梦中惊醒,她揉了揉眼睛,发现面前已是神社的大门。狐狸有些焦躁地站在原地,却碍于主人还坐在背上不好发作;等御馔津将那几捆稻谷从两侧的小篓中取出,它还在原地焦虑地跺着脚,蓬松茸尾轻轻摇摆,尖尖的鼻子微微抽动,像是嗅到了异样的气息。
“母神?”想到上次须佐之男造访神社时狐狸不同寻常的举动,御馔津心下一动,半信半疑中掺杂着点喜悦:“您又来看我了吗?”
神社里一片寂静,只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,像是咀嚼食物的声音。
御馔津顿时警觉,将箭矢从背篓中拿出,搭在金色的长弓上。狐狸护在她身前,与她慢慢逼近神社门扉,却在御馔津猛然推开木门时,被扑面而来的花香熏得连打好几个喷嚏。
一名粉发白衣的少女坐在供台旁,有些慌乱地将手背到身后,只是嘴角还沾着糕饼的碎屑。雏菊在她耳侧绽放,将她衬得与金色深秋相得益彰,只是看她偷吃贡品的模样,任谁也难以想象这竟是暴食恶神的女儿鹿尾野姬,也就是如今的四季神明。
看着自己倒映在四季神蓝眸里的影子,御馔津有些意外:“鹿尾野姬,您怎么来啦?”
四季神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,轻声道:“神后殿下忽然失踪,陛下派遣神子们下界寻找,我正巧路过您的神社——”
“母神失踪了?”御馔津握着弓柄的手指紧了紧,“父神是什么反应?”
四季神面露难色,眉宇间尽是忧愁:“神后殿下不告而别,陛下十分生气,命母神三日后降下饥荒。”
秋风卷起枯黄落叶飞进屋子里,依稀传来金色麦浪的清香。今年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,农人的歌声还在稻田回荡,却不知天灾将至,暴食恶神会将人间变作饿殍地狱。狐狸似是嗅到了空气中的紧张,绕在主人脚边打转,喉咙里发出几句嘤嘤呜鸣。
“我要回高天原一趟。”像是下了某种决心,御馔津将长弓背在身上,转身朝院落走去:“我去求父神,让他放过人类。”
望着稻荷神沐浴在阳光中的背影,鹿尾野姬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——明明那样温暖,那样灿烂,和那位人类的保护神那样相像,可风吹过少女的头顶白发,硬是令她想起了蛇神宛若冰霜的面容。作为最早诞生的恶神后嗣,她与神王相处时间最久,领悟过蛇神与唇角笑意相悖的冷酷,也见识过他偶然间露出的几分真情。从大地上生存的人们口中,鹿尾野姬也多多少少知晓这位神王曾制造的神族屠杀,她恐惧那对冰冷的蛇瞳,却也会对蛇神凝视神后的目光感到迷惑。
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?年幼的恶神之女,懵懂地旁观成年神明之间的撕扯。前一秒还在冷静发号施令的陛下,当那抹金色闯入视线,虚假的笑意也在他眼中漾为真实。鹿尾野姬坐在野椎神手臂的枝条上,好奇地打量那位“稀客”,只能看见须佐之男驻足于旧世纪审判台前的、金发及腰的神秘背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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