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兰因脚步一顿，没有回头，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便弯腰钻进了车厢。
车门关上，汽车缓缓驶离，融入北平城夜色中熙攘的人流车马。
陈旻站在门内，看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随即利落地关上侧门，落栓，转身快步向砺锋堂走去，身影重新没入宅院的深沉暗影之中。??他深知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逾矩，但面对这个屡次带来关键消息、看似柔弱却身处险境的女子，他终究没能完全硬起心肠。
砺锋堂书房内，吴道时独自一人，负手立于窗前。
陈旻悄无声息地回来复命：“处座，顾先生已经安全离开。”
“嗯。”吴道时应了一声，半晌，才缓缓道，“派人，二十四小时，盯紧她。我要知道她见了谁，去了哪里，哪怕是她去买一盒胭脂，也要报给我。”
“是！”陈旻凛然。
“另外，”吴道时转过身，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鹰，“查一查，皇姑屯事件殉难人员名单里，有没有一个姓顾的参议。要快，要细。”
“明白！”
陈旻退下后，书房重归寂静。吴道时走到书案前，拿起顾兰因送来的那方古墨，在指尖细细摩挲。墨质坚润，确是古物。
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。他未抬头，已知是谁。
吴灼悄然走入，浅蓝裙裾拂过门槛。她立在书案前，目光掠过他指间的墨块，轻声问：&ot;哥哥，方才顾先生来了？&ot;
吴道时抬眸，见她眼中带着三分好奇，他放下墨，却不答话，只起身走到她面前。伸手，极自然地捋了捋她耳畔一缕散落的碎发，指尖在那细软青丝上停留一瞬，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，&ot;灼灼，&ot;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，笑意未达眼底，&ot;你的先生们倒是一个都不简单。&ot;
他踱回书案前，执起那方古墨在指间把玩：&ot;顾先生今日送来这方墨，说是家父旧藏。可这墨上的款识&ot;他顿了顿，意味深长地看向吴灼，&ot;是前清内务府的制式。一个寻常教书先生的家父，怎会有这等物件？&ot;
吴灼盯着看了一瞬：&ot;是不是顾先生家学渊源？&ot;
&ot;渊源？&ot;吴道时轻笑，将墨轻轻搁下，&ot;怕是比渊源更深。她今日说起皇姑屯旧事，言之凿凿。可我问她父亲名讳，她却含糊其辞。&ot;他忽然转身，目光如炬，&ot;灼灼，你可知这位顾先生，像极了古书里那些报丧的班婕妤？&ot;
听了这话，吴灼脸色微白。
&ot;还有沉先生，&ot;吴道时逼近一步，声音压得更低，&ot;你那位温文尔雅的国文老师。东渡日本，真是为了学习东洋史？&ot;他俯身，在她耳畔轻语，气息拂过她耳垂。
吴灼猛地抬头：&ot;哥哥何意？&ot;
&ot;何意？&ot;吴道时直起身，袖中的手微微攥紧，&ot;我是要你明白，这世道，人心似海。你身边这些&039;先生&039;，或许都是带着面具的戏子。&ot;他语气转冷，&ot;尤其是那位沉先生若他日再见，你最好记得，他首先是个谜，其次才是你的老师。&ot;他将那方古墨放进吴灼的手中，结束了这场谈话。
今日的宴请，表面是答谢，实则是一场深入的信息甄别与心理博弈。他抛出了高桥介的死讯作为试探，观察到了顾兰因最真实的反应，初步判断了她的脆弱性与依赖性。虽然许多关键信息仍有待核实，但他已成功地将这条极具价值却又充满不确定性的内线，纳入了自己的监控网络，并初步建立了以“庇护”换“情报”的互动模式。
这并非结盟，更像是一场危机四伏的相互利用。在这1933年春末的暗夜里，于什锦花园的深沉寂静中，悄然达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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